——谨以此文纪念李克绍教授逝世十周年
谷越涛 口述
(谷万里、张梅红 整理)
近日拜读由山东科技出版社出版,李树沛、姜建国编撰的先师李克绍教授的巨著《李克绍医学文集》,百感交集、思绪万千,当年与恩师的历历往事浮现眼前。一代医学大家、伤寒巨擘留给世人的,除了这见诸百万文字的医学结晶,还有他诲人不倦、诱掖后学、传道授业、传承薪火等诸多方面的感人事迹,使我终生难忘。
我于一九六二年考入山东中医学院医疗系六年制本科,那一年我们国家刚刚渡过三年经济困难时期,开始贯彻“调整、巩固、充实、提高”八字方针,大批高等院校下马,或压缩高考招生人数,是解放后全国高等院校招生数量最少的一年。而那一年的高中毕业生人数,却是解放后全国最多的。因此该年的高考录取分数线是解放后最高的。山东中医学院只招了我们这一个班,仅五十人,所以我们班的同学都深知考上之不易,学习劲头很大。但大一的下半学期,刚开的由李克绍老师讲授的《伤寒论》课,讲了约三分之一,我突然患了麻疹病,大龄得麻疹,疹子难外透,合并肺炎,住院一个月,功课耽误了不少。幸好六三年全国开展学习雷锋的活动,我的各科笔记,都有同学分工,给我补记。出院后,一边学新课,一边补旧课。别的课都好补,唯独伤寒论难补。光看书、看笔记,有不少地方还是弄不明白,问同学,也难以得到解答。有的同学还不以为然的说:“你弄那么深干什么!”但我总不想马虎了事,就在课前课后,或李老师在自习时间到教室时,抓紧问问题。但李老师并不马上给你回答,他总是先问你几个为什么,你是怎么想的,利用启示的方法,引导你自己去分析、思考,实在解不开了,他才条分缕析地给你解释。我往往被问得满头大汗,但当最后豁然明白了的时候,得到的却是举一反三,触类旁通的学问。那情景,到现在还记忆犹新。真是因祸得福,一场病,使我耽误了部分伤寒论的听讲,但在李老师循循善诱的教导下,一个一个难点,把我引向了伤寒论的堂奥。有的同学知道我在伤寒论上下了功夫,在遇到问题时,因惧于李老师的严肃诘问,往往先来问我。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啊!
李老师讲课,措辞严密,逻辑性强,板书条理清晰,这一些,我都一字不漏地像拍照一样做好笔记。但是,还有更重要的东西,有的同学可能忽略了,那就是他对板书内容的解释、补充、旁征博引、所举的典型病例、逸闻趣事等等,这些,我都用红笔记加注在板书内容的旁边,也是一句不漏,像录音机一样,这些都是非常重要、非常珍贵的东西,是李老师的宝贵经验、心得体会,是老师思维火花的偶然迸现,是某些深奥医理的瞬间感悟,也可以说,是李老师对伤寒论天机的不经意间的泄露。正是这些东西,多少年来,一直指导着我的临床,并收到了预期的疗效。所以,我敢说,李克绍老师对伤寒论的解释最正确,能得到临床实践的验证,这是他综合历代伤寒注家的解释,去粗取精,去伪存真,并结合自己的临床实践总结出来的科学解释,也是为我的多年临床实践所证实的。
在我以后与李老师的多年接触中,有时谈起这些用红笔做的旁注内容时,有些东西他也记不清了。他反问:“是吗?我是那样讲的吗?”我说:“是的,是那样讲的,一点都不差。你当时的表情、手势怎么样我都记得清清楚楚。”李老师听了哈哈大笑:“没想到你记得那么清楚,那么详细,有机会我看看你的笔记。”
李老师把我领进了伤寒学,促使我在伤寒论的学习上多下了一些功夫,临床中应用经方较多,体会也较多。每次去拜见李老师,见面后三句话不离本行,开门见山我向李老师汇报应用经方的体会,李老师微笑着静静的听着,随时插几句,评点几句,这可是画龙点睛之语,我都随时用笔记下来。有时,李老师把他刚发表的文章送给我,把正在写的草稿给我看,还谦虚地征求我的意见,其实,这正是我再学习的好机会。
一九七七年初,李老师的《伤寒解惑论》草稿写出后,先拿出来让我看,认真的、谦虚地说:“你拿去看看,有需要修改的、补充的,尽管提出来。”我如获至宝,多好的学习机会呀!我一边认真的看,一边抄,一边把我的不成熟看法写出来,连标点符号都不放过。这是李老师最早的一部专著,也是最能集中的反映他学术思想的代表作。他对我说:“我的主要观点都在里面了,尽管写了这么多,最主要的是‘前驱期’的提法……。‘古为今用’部分,你用经方比较多,多补充些典型病案。”我所补充的病案,后来都见诸于这本著作了。事前,我已在给李老师的信中说明:“这些验案都是在您的学术思想指导下取得的,请一定不要写上我的名字。”但李老师还是一一注上我的名字,这是对我在学习伤寒论上的肯定和鼓励。当我把原稿送回李老师后,李老师很快就给我回了信:“谢谢你对本稿看得是如此仔细,连个别错字都详为指出。所指出的共有24点,大部分都很正确,都已照收。只有几点,再向你说明一下……,其余,全部照收。”多么谦虚博大的胸怀,如此看重他的学生的管窥之见,这使我在伤寒论的研究和应用中,受到很大鼓舞。
《伤寒解惑论》即将付梓前,我又一次去拜见李老师,那时他还住在简陋的红砖平房里,我们在门前用一块小水泥板架起的“茶几”旁交谈。他说:“出版社不想用这个书名子,提出来叫改改。”我问:“为什么叫改书名?”他说:“嫌这个书名不好理解,不通俗,出版后影响销路。”我说:“出版社想叫改成什么名字?”他说:“想叫改成什么‘伤寒论学习浅谈’、‘怎样学习伤寒论’。”我说:“这名字够通俗的,但不能反映书的内容。这本书并不是讲学习法的,而是对历史上在伤寒论的研究上存在的许多疑问,进行了详细准确的解释,的确起到了发蒙解惑的作用,名字不能改。”李老师坚定的说:“对,宁肯不出版,名子也不能改!”那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铮铮铁骨,再一次表露出来。
《伤寒解惑论》出版后,李老师用毛笔在书的扉页上写下“越涛存阅”四个字,赠送给我。他微笑着,用慈祥的眼光看着我:“越涛,这里面也有你的功劳。”我马上说:“不,不,我不过尽了点做学生的责任。”
《伤寒解惑论》出版后,立即在国内外引起强烈反响,给予高度评论,为此,时任《山东中医杂志》和《山东中医学院学报》主编的丛林先生,汇集四面反响,八方评议,在《山东中医杂志》上予以摘要选登,其中也有我在写给李老师的信中对《伤寒解惑论》的一段评论,这些都不是泛泛的溢美之词,而是伤寒论研究者和经方实践者的真实体会和感悟。
一九八六年四月,文革后科学的春天已经到来,各种学术活动逐渐开展起来。聊城地区中医学会准备召开一次全区中医学术交流会,我力主邀请李克绍老师来聊做学术报告。我负责来往接送和招待。学术会议安排在军分区大礼堂,到会人数之多,出乎预料,可说是空前绝后。李老师的胶东口音,成了交流的障碍,我马上到讲台上,对听不明白的字音进行“翻译”,使这次收到了很好的效果。李老师的学术报告对提高聊城地区的中医学术水平,起到了很大作用。
学术报告结束后,在招待所休息时,我备下笔墨纸张,请李老师题词留念。李老师提笔稍加思索,饱蘸墨汁,挥笔写下遒劲有力的横幅:“祖国医学,妙机其微,即是科学,亦有哲理,愿我同仁,朝斯夕斯,发扬光大,自强不息,造福人类,余日望之。”写毕,意犹未尽,自语着说:“我再给你写一幅。”不一会儿,我企盼的条幅展现在眼前:“人一能之,己十之;人十能之,己百之。果能此道矣,虽愚必明,虽柔必刚。”短短数语,体现了老师对学生的殷切厚爱,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刚强意志。会后,李老师又光临寒舍,他说:“我早想有机会来聊城看看你的住处、环境、生活情况。”闲叙之后,我又取出特备的留言签名本,请李老师签字,李老师给我写下了:“读破万卷书,才算学习;胸无半点尘,方可临床”的教导。写毕,他又给我讲解:“尘,是指各种条条、框框、成见、偏见、不成熟的经验,头脑里如果被这些‘尘’占据了,就不能面对千差万别的具体病人,进行细致入微的辨证论治。带着这些‘尘’去临床,你的头脑就僵化了,就不可能独辟蹊径,出奇制胜。可我们大多数医生胸中的‘尘’都比较多,那在临床上是很难搞出名堂的。”老师的题词,我一直悬挂室中,成为我一生的座右铭,激励着我穷毕生精力,去探索祖国医药学这个伟大宝库。在40年的临床实践中,我不断实践着李克绍教授的《伤寒论》学术思想,用“以最少的药味和剂量,取得最佳的临床疗效”来要求自己,反复锤炼中医的辨证论治水平,善用经方、屡起沉疴,取得了良好的临床疗效,发表了多篇有关《伤寒论》的学术论文,其中《热入血室证》一文被选入全国高等医药院校教材第五版《伤寒论讲义》中。
一九九六年七月四日上午10点,我正在病房查房,得知恩师于七月二日病故的噩耗,我立即交待了工作,马上乘车赶赴济南,去参加恩师的追悼会,在千佛山医院见了恩师最后一面。一代伤寒大师与世长辞了,他留下的以《伤寒解惑论》为代表的大量著述,成了伤寒论研究的一个里程碑。
从一九六二年考入山东中医学院,入道学中医,到今天整整四十四个年头了。从只知道甘草甜、黄连苦,到今天成长为一名全国老中医药专家学术继承工作导师、山东省名中医药专家,除了自己的辛勤努力、刻苦学习外,更重要的原因,是因为我站在了李克绍等医学大家的肩头上,才得以崭露头角。但我深知,在中医药学这个伟大宝库面前,我还仅仅是一只脚在这个宝库门槛的里边,另一只脚还在门槛的外边。一方面为能在汪洋大海般的宝库的海滩上,有幸捡到几只美丽的贝壳而欢欣鼓舞,一方面又为我至今尚未能窥见这伟大宝库的全貌,而深感内疚和遗憾。我只有努力发扬前辈的敬业和拼搏精神,在有生之年,为祖国医药学的继承和发扬鞠躬尽瘁,才不辜负他们的谆谆教导和辛勤培养。